海子《面朝大海 春暖花开》详细解读

    因此，我们可以有两种对诗歌进行划分的方法，第二段或者属于第一部分，也可以属于第二部分，分别表现出不同的意义，这显示了它的重要性。在绝大部分评论中，焦点集中在第一段和第三段，对第二段的分析相对较少。然而，从上面的分析中，我们可以看出，第二段承接了非常重要的任务，它把第一段的“我的明天的幸福”和第三段“我与世界现在的关系”铰接在一起。当它属于第一部分的时候，它承接了“从明天起”的想象，并显现出“我的幸福”的领地似乎在扩张，要传达到亲人，传达到每一个人，这个段落是一个继续高扬的段落，诗人的歌唱越来越兴奋高亢，传向每一个人。然而，当这个段落在另一种划分中作为第二部分的起始的时候，它却表现出另外的意义。第二部分的主题是“我与他人”，在这个部分中，幸福不是纯粹的，否定和对立渗透到幸福中，和谐被破坏，这个段落就不再那么快乐，而成为失乐园的开始。这一段的结尾是：“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，我将告诉每一个人”，这里的“每一个人”与第三段的“陌生人”虽然表达了完全不同的感情，但是所指却相同。从词语上来说，第二段到第三段的转接是通过“每一个”来完成的。诗句的起头就是“每一个亲人”，结束是“每一个人”，过渡到第三段开始的“每一条河每一座山”，然后是属于每一个人的“陌生人”。这些“我”所不认识的陌生人构成了“我”的内心之外的世界，世俗的世界，围绕在我的周围。这个世界不是我的敌人，只是我的陌生人。
让我们列举第二部分的全部动词：通信，告诉，告诉，告诉，取名字，祝福（愿，愿，愿，只愿），可以看到，整个第二部分，从第二段开始，几乎唯一的动作就是“述说”。这与第一部分是截然不同的，第一部分的动词是：做（幸福的人）、喂马、劈柴、周游（世界）、关心、有（一所房子）。这两类动词的转换也可以说明第二种划分方法是有道理的（当然并不否认第一种划分方式）。诗歌的第一部分中，明天的我是一个行动的我，在具体的行动和拥有中获得幸福。而从第二部分开始，我就成为一个幸福的传递者，并且在走向他人的过程中，幸福受到破坏。诗歌从第二段开始，我与世俗发生关系，这个关系由近及远，从亲人到每一个人。在这个四个句子构成的段落中，“告诉”重复了三次。诗人没有选择更换一个词语，没有使用“传达”，“传递”之类的词语，而是连续重复告诉这个词，使它显得引人注目，成为一个核心。那么重复的告诉意味着什么呢？“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，我将告诉每一个人”，“告诉”在这里的重复（一致）意味着幸福的闪电给我的和我给每一个人的是同样的东西，完全相同的“告诉”，因此是完全相同的“幸福”。也就是说，我的幸福在这种“告诉”的过程中能够从我走向每一个亲人和每一个人，因为我的幸福就是“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”，我的幸福就来自这样的“告诉”，那是闪电，是人生最强烈的光亮，是最强大的力量，是幸福的 顶点。我也“告诉”每一个人，把幸福的闪电忠实地原原本本地传递到每一个人，因此诗人没有转换用词，而是坚持使用同一个词：告诉。让我们再来分析一下三个“告诉”之间的关系，第一句：从明天起，和每一个亲人通信/告诉他们我的幸福，这是一个简单的述说行动：告诉亲人我很幸福，告诉他们我的幸福是什么，第二个告诉显然是引申义，幸福的闪电启示我的心灵，而我将再“告诉”所有的人。此处，明天的幸福获得了神奇魔力，它不仅仅改变我的生活，而且要使我的亲人和每一个人都成为幸福的人，感受到幸福的闪电。 www.jiaoshi66.com分页标题#e#

    传递的行动在第三段继续，从每一个人到每一条河和每一座山，给它们温暖的名字，大地的山河春暖花开，我如太阳般把温暖播撒在大地。而“陌生人”形成整首诗最重要的转折，他是“每一个人”中离我最远的人群，是我的幸福传递能够到达的遥远之处，我的幸福还能传递到吗？“我也为你祝福”，这个“也”字意味深长，它既表达了容纳，也表达了距离。从语法上分析，“也”意味着有一个前项，在每一条河每一座山之后，我“也”为你祝福，陌生人与本身属于无情之物的山河归为同一类，他们共同构成了诗人所处的外部的世界。而且，“也”这个字使作为“陌生人 ”的你与我之间距离比山河更遥远。而第二段的我告诉幸福的亲人和每一个人则是属于“我的圈子”。在我的圈内，我告诉；在外面的世界里，我祝福。

    从空间关系看，三个段落构成了三个世界：我的世界、我的圈子和外部世界。整首诗歌如同一颗叫做“明天“的石头落入水中荡起的涟漪，从我这个中心扩大到整个世界。最初被“明天”激发起的幸福想象随着涟漪的圈子越来越大，越来越微弱。我已经不能“告诉”陌生人我的幸福、我的大海、我的闪电。面对那陌生的外部世界，我只能祝福。在我的世界中，喂马、劈柴、粮食和蔬菜、大海，它们如此珍贵，足以让我感受到幸福的闪电，然而，在这个陌生的世界，我的种种幸福是微末的，渺小的，无足轻重的。无论是我的行动还是我所拥有的东西，都是那么无关紧要，对浩渺无边的芸芸众生毫无意义。当我想张开双臂拥抱世界的时候，我可以把温暖的名字送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，诗人就是为世界命名的人。转折发生诗歌最高昂的地方，在一个最长最广阔的句子之后，在高亢的最强音之后，转折突然发生。我发出闪电，照亮整个大地，却耗尽了自己的能量，不得不面对那些陌生人。我对自己的爱、对亲人的爱、对世界的爱，遭到了挫折。我不能忘记他们的存在，“也”要为他们做点什么，然而，对陌生人，我的幸福与他们无关，我不能把我的“明天”告诉他们，他们的愿望是灿烂的前程和有情人终成眷属，是“尘世的幸福”，我能做什么？只是完全地退让，你要的这些都是你的，“我只愿面朝大海，春暖花开”。

    全诗所有句子的主语都是“我”，一共有五个，而且每一段结束诗句都是以“我”开头：“我有一所房子，面朝大海，春暖花开”，“我将告诉每一个人”，“我只愿面朝大海，春暖花开”。这三句诗表现了三种不同的状态，我从拥有，到告诉，再到回归。最后一段的“春暖花开”与第一段构成了一个循环，幸福从我的天地出发，逐渐去拥抱外面的人和世界，然而，最后还是回到我的“大海和春天”。在第一段，“面朝大海，春暖花开”是我的世界的状态，是满心欢喜的总结，而在结束时，它成为我的最后一片天空和立足之地。当我试图把春天的温暖播撒给世界的时候，突然发现，我的阳光只有我自己才真正需要。整首诗歌，主语全部是“我”，主体间的交流是缺失的，我向外传递，放光，撤回。这一切都是我自己的想象、动作和表情。从诗歌的第二段开始，诗歌的主题词就是交流，从告诉到祝福，然而，一切都是单向的，只有“我”，没有主体间的对话，甚至没有对其他主体的想象，因此这个世界是陌生的。 www.jiaoshi66.com分页标题#e#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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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 诗歌的最后一段，“陌生人”是一个有趣的称呼。陌生人本来也属于第二段中的“每一个人”，从语义的角度，他们是同样的人，然而却与“我”构成了两种不同的关系：一种是要传递幸福的每一个人，另一种是“也为你祝福”的陌生人。他们既属于我的圈内，同时又在圈外，形成某种含混。我试图告诉他们我的幸福，让他们进入我的圈内，但是最终，在我的心灵中，他们依然只属于圈外。“陌生人，我也为你祝福”。根据本弗尼斯特的语言学理论[8]，“我/你”是交流的基本结构，有我与你，就有交流。然而在诗歌中，这个交流却被“陌生人”的称呼破坏了。日常生活中， 我和你在交流之后，就不再是陌生人。在诗歌和其他文学作品中，针对不特定人的“你”的称呼常常是“朋友”，即使在波德莱尔的《致读者》中，也是用朋友来称呼“你”——虽然使用了恶毒的修饰语[9]。然而在这里，“我/你”始终保持陌生人的身份，也就意味着交流的未完成。而且，每一位面对诗歌的人马上都被纳入到“陌生人”的称呼之中，成为受到海子祝福的“你”。如同“你”这个字一样，陌生人也是表现“相互性”的词，当海子称呼“你”是陌生人的时候，实际上也是把自己作为“你”的“陌生人”，把自己作为所有人的“陌生人”。陌生在交流和祝福中凸显出来，这不是日常生活中拉近距离的祝福，它表明了不同的愿望和价值。在我/你的交流之中，显现交流的不可能。越交流，越陌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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